孙老走了。去年12月22日人们在入宝山为他送行时，我因出差外地失去了和他最后见面的机会，内心的遗憾加深了我对他的思念。
我和孙老是1945年结识的。从此，他便成了我这个记者的采访对象，也是我学习工业建设知识的教师。几十年来我们也共同经历了一些事情，1946年他在长春与苏联进行关于在东北合办工矿企业的谈判，就是其中之一。在那次谈判中，苏、中双方各自引以为据的实质上有两个外交文件：《雅尔塔协定》和《中苏友好同里条约》）但是这两个涉及三国（中、苏、美）、四方面（苏美、中国国民党和中国共产党）的重要文件，其中三国领袖在幕后的肮脏交易，则是鲜为人知的，连作为谈判代表孙越崎也是莫名其妙。所以那次谈判在当时以为只是一次尚未达成协议的谈判，而未引起重视和论述。
本文引述的孙老回忆录中记载的与苏方代表在谈判中的对答，虽未明言两个文件内容，却触及了其中的部分实质，是一份极为珍贵的史料。至于那个两个外交文件的来龙去脉，则作为资料，附录文后。
1946年1月，孙越崎受蒋介石指派去长春与苏联在东北的占须军当局进行外交谈判，讨论苏联要将中国在东北的重要工矿企业作为与中国合办的企业，那是一次不欢而散的谈判，但孙老在谈判中的言行，却闪烁出爱国主义的光芒。
在那次谈判之前，1945年8月8日，苏联根据美国罗斯福、苏我斯大林、英国丘吉尔三巨头于2月11日签署的《雅尔塔协定》出兵东北，在迅速击败日本关东军后，对中国东北地区实行军事管制。《雅尔塔协定》是美国为了促使苏联出兵东北而签署的一个秘密协定，也是美、苏、英三国背着中国拟定的宰割中国的阴谋。8月14日，在日本接受无条件投降前一天，苏联为使《雅尔塔协定》掠取的权益合法化、公开化，与重庆的中国国民党政府签订了《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将《雅尔塔协定》中有关中国部分秘密允诸给子苏联的权益，移植到《中苏友好同盟条约》中去，苏联则承诺在东北不帮助中国共产党。
1945年10月9日，即苏军进军两个月后，在东北的苏联占领军才开始允许重庆国民党政府派去接收东北地区主权的先遣人员乘机到达长春。10月12日，重庆国民党政府派去三位接收大员：能式辉（东北行营主任）、蒋经国（中国外交特派员）、张嘉璈（东北经济委员会主任）到达长春，开始与占领东北地区的苏联远东军总司令马林诺夫斯基元帅等商谈接收主权事宜。随后国民党政府任命的东北各省市省长、市长等接收人员相继到达长春，但谈判不顺利，接收人员也不能走马上任，除熊、蒋、张另有住处外，绝大多数接收人员都住在“满炭大楼”。我们这些从重庆赶去采访新闻的记者们也住在那里（所谓“满炭大楼”，是指日本在伪满洲国设立的“满洲煤炭株式会社”的办公楼。由于那个多层庞大的建筑物外墙是用象煤炭的黑色砖砌成，故一般人皆简称“黑房子”）。
我是10月9日随接收东北的先遣人员到达长春的首批记之一，并在我所属的重庆《大公报》发表了一些新间电和通报道了一些中苏谈判情况和接收情况。12月，我从长春国到北平暂住时，便和孙越崎进行了晤谈。当时他已被任命为经济眼特派员，负责从苏联占领军手中接收东北地区工矿企业并生产的工作。他还邀请了不少工程技术人员汇集北平，准备同去接收。可是，由于东北接收工作无法开展，重庆政府的行政院让他临时转任行政院河北平津（河北省、北平、天津）敌伪产处理局局长。我们在北平晤谈时，他还向我打听东北接收情况，只字未提他将去长春参加谈判之事，所以他1946年1月15日到达长春后，我们在“满炭大楼”见面时，我还以为他是来开展接收工矿企业呢。他说，他这次到长春不是谈工矿企业的接收，而是与苏联谈判他们提出的新要求：在东北地区与中国合办工矿企业之事他一边说，一边播头，表示很难办。
当时的东北问题确实很难办：三国，四方面均在东北显示自已的力量中国国民党政府急于派接收人员分赴各地走马上任国民党军队不断增兵抢占城市。苏军仍占领东北未退，或是说退而未走。美国特使马歇尔已到中国，说要调停中国内战，但用军舰为国民党军队运兵北上，甚至要在营口或大连登陆，而苏军不同意。中国共产党军队已从多路奔赴东北，尽管苏方不予承认，甚至排挤，但已在一些地方建立了人民民主政权……。中苏双方政府的谈判代表，从10月开始，谈了二个多月，却是诸事不宜。国民党政府代表自以为有了《中苏友好同盟条约》，一些大事已有明文规定，可以照章行事。但落实困难，更何况明文之后尚有不少具体问题，诸如：国民党军队何时才能开赴东北去接收苏军的防务？重庆派去的各省省长、各市市长何时才能走马上任？长春铁路如何运行？旅顺、大连如何管理？工矿企业何时才能去视察、接管……等等，均未谈妥。而当时苏联又节外生枝提出了超越《中苏友好同盟条约》规定以外的新要求：即东北地区的所有的重工业都是苏军的“战利品”，应全部合办。张嘉球认为这个超出条约的索取太过分，不能接受。可是苏方坚持，并扬言如不答应，决不罢休。张嘉璈于是向重庆中央政府提出：谈判升级，改为由中央政府的外交部、经济部直接同苏联驻华大使谈判。这个建议蒋介石不同意，他指定由孙越崎作为张嘉璈的经济顾问赴长春协助张嘉璈遗谈判。同时写了一封致张嘉撒的信，让孙面交。信中表示仍由地方出面与苏联谈判。孙越崎临行时再次向蒋介石请示：谈判应遵循什么方针？蒋介石重申：“外蒙古已经让给他们了，不能再让了。全面合办不行，少数企业合办还可以。”
1946年1月15日，孙越崎飞抵长春后，将蒋介石的信面交张嘉璈。张阅后气愦地说：“这么大的一件事，本来应该由中央政府出面去和苏联方面交涉，现在硬是推给地方政府。中国近代史上，政府历来怕洋人，同外国人办交涉总是丧权辱国，而办交涉的人也都落个卖国贼的恶名。蒋委员长和王世杰（时为外交部长）、翁文灏（时为经济部长）都怕当卖国贼，将来把罪名都推到我的身上，他们真会打算！”孙越崎见张愤愤然，就说：“你放心吧，反正不答应他们就是了。”那几天，孙越崎也苦苦思索，不能让卖国贼的罪名落到自己的头上，更不能做对不起国家的事。可是怎么敷衍蒋介石呢？他想了一个苏方不会接受，但是可以敷衍蒋介石的办法：可以与苏联合办一个地方的企业。
几天后，孙越崎和张嘉璈一起去和苏联远东军司令的经济顾问库兹涅佐夫谈判。孙越崎代表政府发言：可以与苏联在一个地方合办一个企业，其他地方的企业，我们的意见是中国自己办。不出所料，翻译刚把孙越崎的话译完，库兹涅佐夫就气汹汹地反驳“中国代表所述，与我方建议差距太大，看来中国代表谈判没有诚意。”他还以傲慢的声调说：“中国东北的所有一切，都是我们苏联远东军的战利品，当然包括工厂、矿山等，提出两国合办已经是照顾你们了。说老实话，我们是怕你们与美国人合办，如果那样，美国就会以满洲做为攻击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基跑，合办之事是根本原则问题。”孙越崎刚想开口发言，库弦型关地指着孙越崎叫嚷：“我已经说了，要合办就全部合办，没有商量的余地。”于是双方对峙着。
张嘉璈见状，便提出商谈下一个议题：即合办企业的股问题。孙越崎发言：“我国《公司法》有规定，与外国合办金业我方古51％，外方古49％”库兹涅佐夫说：“这些企业都是远东军的战利品，我们的股份必须占50％。”孙越崎说：“于律规定，无法通融。”
库兹涅佐夫蛮横地说：“法律是由人来制定的，为了中苏友好关系，你们完全可以修改你们的法律。”
孙越崎说：“你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但是现在照你这样的说法，同以前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我们中国的做法有什么两样？”
库兹涅佐夫一听火冒三丈，站起身来，对孙越崎大叫大嚷：“你说我们同日本帝国主义一样吗？
孙越崎说：“是的，你太不讲理了，竟然提出要我们修改法律，这和帝国主义有什么区别？”
库兹混佐夫威胁说：“好！那我马上打电报给莫斯科，就说是你说的，我们是帝国主义。”
孙越崎毫不提惧地说：“那就随你的便吧！就向莫斯科报告，是我说的，你们要我们东北的重工业企业，就是和帝国主义没有什么区别！”
会场上气氛十分紧张，双方代表站起身来，连个告别的招呼都没打，就自行走出了大门。
谈判就这样不欢而散。
几天后，张嘉璈为了缓和一下气，发了个请束，请苏方代表“吃茶点”，苏方代表全体出席了。但是大家见面说的只是“今天天气哈哈哈···”的应酬话，谁也不再提合办企业和股份分配之事。
五月，苏军完全从东北撒退回国后，孙越崎才以经济部东北特派员身份，在他能去的、没有内战的地方去接收工厂，并尽力地主持开工生产。
以上我引述的孙老的大段口述回忆录，并不是想说：由于他的慷慨陈词，说服了苏方代表，使之改变了立场，放弃了要求，而是说：这位不善外交词令的工程技术专家，却在一次外交谈判中为历史留下了一页可贵的史料。那里面的字里行间，也跳动着他的爱国心。
历史的事实是：在孙越崎与苏联谈判之前，苏联便正式通知重庆的国民党政府：苏联认定所有东北地区的工矿企业均为苏军的“战利品”。并且在外交谈判之前，从苏军进驻东北后，便开始动用军队将它的盟国—中国所属的工厂企业的机器设备强行拆迁去苏联了（注1）。他们之所以还在长春与中方举行什么谈判，只不过是想拿到一个书面凭证，披上一件合法外衣，以便他们将来据此延伸，以索取更多的“优越权益”。与之同时，也可借此堵住别的国家再插手进入东北的机会。
看来，斯大林的确是一个大国沙文主义者，他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他竟然不顾中国是他的盟国。这个盟国与日本已血战了14年！中国未与苏联作战，更不是战败国。对待中国如此抢劫，也欺人太甚了。事实摆明：当时苏方谈判代表根本不把中方谈判代表看在眼里，苏联政府也没有把重庆的国民党政府看在眼里，斯大林也没有把毛泽东和中国共产党看在眼里。他们之所以不再提合办工厂之事，是因为重庆国民党政府已将长春中苏谈判情形随时和及时通知了他的后台老板美国。美国认为，苏联的要求超越了《雅尔塔协定》的规定，于是与英国多次以各种方式，表示《雅尔塔协定》中没有认可东北地区的中国财产是苏军的“战利品”，也没有认可中国东北的工矿企业必须与苏联合办。其间，美国国务院还于2月9日以正式照会通知苏联政府和中国政府，明白表示：中苏两国在长春的关于处理中国工业问题的谈判，违反了“门户开放”原则，是对美国的歧视，会使美国商业利益在其与东北地区建立未来贸易关系时，陷入明显不利地位，是“最不恰当的”（注2）。随后公布了《雅尔塔协定》全文。于是世界舆论大哗。可是他们已各得其所，利益均沾矣，东北问题便另起炉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