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10月17日,被称为中国的诺贝尔奖——何梁何利基金颁奖大会在北京隆重举行。侯祥麟,我国石油化工的巨擘,健步走上了领奖台,庄重地接过“科学与技术成就奖”的奖牌,并微笑着从少年儿童的手里接过一束鲜花。鲜花与奖牌把他银色的头发和消瘦的脸颊映衬得更加熠熠生辉。在潮水般的掌声中,他缓缓地举起了奖牌。
1986年7月8日,侯祥麟荣获“马太依国际奖”。这项有一定声誉的国际大奖是为在科技、人文、经济等领域中作过杰出贡献的科学家设立的。与他同获这项殊荣的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尼日利亚作家索茵卡和埃及经济学专家道德里。在意大利金碧辉煌的罗马巴比雷尼宫举行的颁奖大会上,侯祥麟作为获得这项国际奖的第一位中国科学家走向领奖台。阿吉普公司董事长把意大利著名雕塑家卡隆制作的铜像“征服空间”授予了侯祥麟。侯祥麟微笑着将这象征荣誉的雕像高高举起……
这位石油赤子举起的仅仅是奖牌和雕塑吗?不,作为我国石油化工科技的奠基人和开创者,在近半个世纪的拼搏中,侯祥麟一直高擎着科技圣火,使祖国的石油之光更加灿烂辉煌。
征服空间
“征服空间”,多么富有象征意义的名字啊!如今,这尊雕像就耸立在侯老书房的书柜上。它既像高尔基笔下的海燕,又像搏击长空的雄鹰。这个集空间、光和力量于一体的抽象作品,一下使人们插上了想象的翅膀,回到了创业的那个年代……
石油,是国民经济的命脉,更是军事国防建设不可缺少的战略物资。解放初期,我国仅有玉门油矿,全国每年仅有十几万吨石油。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一直对中国实行禁运,国内使用的石油产品缺口较大。特别是航空油料(航空汽油、航空煤油、航空润滑油)完全依赖前苏联进口;国防建设发展高科技项目如航天、导弹、原子弹等急需的油品更是一片空白。1956年,侯祥麟担任石油部技术司副司长,主抓我国炼油科技工作。
当时航空煤油国产化迫在眉睫。侯祥麟着手组织科技人员参加了利用玉门原油研制航空煤油,进行发动机台架试验。巨大的轰呜声震撼着他们的心弦,数百吨煤油被耗。从测定的数据看燃烧性能很好。但是,当他们满怀喜悦的心情做进一步检查时,发现9个合金钢燃烧筒的内壁被烧蚀得坑坑洼洼。再试验,仍然如此。是玉门油有问题,还是国产的合金钢燃烧筒不合格?为了弄清原因,攻克难关,于1957年成立了“玉门喷气燃料的使用性能研究”课题组。1958年,侯祥麟和科技人员用苏制的燃烧筒作试验,把样品拿到苏联军工研究所做试验,仍然是同样的结果。整整一年的分析研究,也没有找出引起烧蚀的原因。
1959年,中苏关系紧张,从苏联进口的石油产品尤其是军用油品数量锐减,出现了全国性油品供应紧张的局面,许多汽车使用煤气做燃料,车顶背上了大气包。部队执勤训练也因缺油而受到影响。一旦航空煤油被卡脖子,我国空军机群将陷入无法起飞的境地,这将意味着我国的国防安全受到严重威胁。国家领导人急,石油部长更是心急如焚。“走过天安门时,我这个石油部长身子都矮了半截。搞不出航空煤油,我们都得低着头过天安门!”独臂将军余秋里说。
侯祥麟能不着急吗?这位具有强烈爱国心的知识分子,始终把祖国的需要置于一切之上。抗日战争时期,他看到后方缺油,抗战前线需要油,汽车、飞机张着大口呼唤着油。油,烧灼着这位年轻科学家的心。这一切,更坚定了他从事石油化工的信心。他从植物油中炼柴油,用煤低温干馏炼油,把酒精掺汽油作燃料,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血液都变成油,输送给贫油的祖国。就是凭着对祖国的赤诚和对共产主义的不懈追求,1938年,他成为我党最早的红色科学家之一。后来,党派他到美国留学,他获得了科学博士学位。1955年,又成为我国第一批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
1961年除夕之夜,京城华灯齐放,万家团聚,到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然而,在京郊的石油研究院一座平房里,弥漫着异常紧张的气氛。侯祥麟坐阵指挥着一次经精制的玉门航空煤油的小单管燃烧试验。
这是一次牵动着无数人心的试验。在历时一年多的时间里,石油部发出了几次《关于采取多种方法试制航空煤油的通知》。国务院领导也再次指示,必须加快航空煤油的研制工作。石油科学院、中科院有关科研所、玉门炼油厂、空军等20多个单位联合攻关。这次试验是联合攻关的重大举措。
侯祥麟和妻子李秀珍都是试验组负责人之一。他们1955年结婚,俩人相濡以沫共同攻克炼油的道道难关。此时,他们是多么希望实验成功啊!
小单管试验开始了,巨大的轰鸣声伴随着他们怦怦的心跳声。新春的钟声即将敲响,那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来!然而,仿佛迎头一棒,击得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合金钢燃烧简丝毫没有怜悯这些痴情的人,被烧蚀成麻点的火焰筒作为春节“礼物”无情地抛给了他们。
大年初一凌晨,侯祥麟夫妻俩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里,紧紧搂着孩子们。女儿还在睡梦中,小脸挂着泪痕,年初一早上,侯祥麟的外甥来拜年,侯祥麟说:"你来得正好,替我们看孩子吧!”夫妻俩又回了试验现场。
经历无数次失败之后,侯祥麟开始全方位清理自己的思路:我们的航空煤油与苏联的比较,是否太“纯洁”了?可不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在油里加“杂质”。加什么?加硫磺?然而硫磺被认为是最不好的腐蚀杂质。不!任何事物都有两方面,好与坏都是相对的。这就是辩证法。由此,侯祥麟推断对镍铬合金火焰筒的高温烧蚀可能是由于我国航空煤油含硫低所引起的,这是从未有人提出过的烧蚀机制。
正如侯祥麟的设想,加入硫化物后,高温烧蚀难关一举攻破,试验获得成功。人们震惊却没有欢呼雀跃,他们不敢想象的是,这个困扰,竟是硫化物含量低的缘故!侯祥麟一语道破了其中的奥秘:我们被形而上学禁锢住了,走进了怪圈。其实,有时越复杂的也是越简单的。
当然,这绝不是一种偶然或者一种巧合,而是侯祥麟综合大量实验数据所得的结果。这在他后来发表的研究烧蚀机理论文《碳氢化合物对镍铬合金高温腐蚀的研究》中有精辟的论述。
高温烧蚀难关攻破了,但在试飞过程中,又出现了飞机发生喘震的问题。真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在改用新疆和大庆原油分别生产的1号、2号航空煤油后,试飞成功了,获得了国家工业新产品一、二等奖,而侯祥麟却因四处奔波,在旅途中染上肝炎,住进了医院。此时,一项更艰巨的任务又等待着侯祥麟和科技人员去完成。那就是研制航空航天工业所必需的各种润滑油脂,其中一项是核工业所需的耐氟润滑油。这对于以炼油为主的石油研究院来说完全是一个新的技术课题。
国家科委和石油部向石油科学院下达研制3种用于核工业的耐氟润滑油的任务时,只简单说明“能耐元素氟的腐蚀”,没有任何技术指标及有关性能方面的具体要求,如何制备,资料更是缺乏。外国严密封锁这一技术信息,他们把分离六氟化铀所需的润滑油都锁在保险柜里,派武装士兵守卫,根本不让外人接触。哪怕油滴在地上,也立即清除,不得留下蛛丝马迹。科研工作面临的是一片空白。侯祥麟领导科技人员,投入到试验之中。从组建队伍到建立实验室、中型试验装置,直至建起小批量生产工厂的投产;从确定技术路线到审定试验方案,直至产品配方,试样的鉴定,他都亲临现场指导,搞清了耐氟润滑油组分,攻克了一道道技术难关,及时提供了国防尖端武器所需的各种润滑材料。
那时,正值国家困难时期,农副产品供应十分缺乏,职工每人每月粮食定量减至10公斤。从事中型装置操作的重体力劳动的职工定量也不足20公斤。肉类供应基本没有。然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侯祥麟带领大家全身心投入工作,于1962年底制成了全氟润滑油及其他油品。1964年生产出合格产品,确保了原子弹的爆炸成功。这项新技术获得国家发明奖。国家有关部门对3种氟油作了鉴定,认为“在非常困难的条件下,在较短的时间内研制出了全氟碳油系列产品,并投入了批量生产,使我国成为少数几个能生产全氟碳油的国家之一,满足了国家亟需,为打破国外的核垄断,发展原子能工业作出了重大贡献”。
为了进一步满足我国发展新型地地导弹的要求,侯祥麟和石油部生产技术司甘宁与七机部有关领导商讨决定,由石油部承担润滑油脂研究和生产的全部工作,以满足东风3号,东风4号,东风5号新型号导弹急需的润滑油。同样,这又是一次攻坚战。由于这些导弹是我国自行设计的新型号导弹,一无参考资料,二无技术指标,只能根据使用单位制订的初步数据,进行试制,经过科研人员的顽强拼搏,于1965年8月底完成试制,从而保证了东风3号和东风4号导弹一次发射成功。
不久,侯祥麟和科技人员又完成了5号远程导弹所需各类润滑油的研制任务。由于圆满地完成地地战略武器及运载火箭所需的专用油脂的任务,石油科学院在1987年6月获得国家科学技术进步特等奖。
1964年,根据中央有关部门的决定,抽调北京621厂和石油科学院部分科研人员和设备迁往四川,建立新的特殊润滑材料生产基地。侯祥麟亲自率队前往四川调查研究,定厂址、建工厂,1966年建成投产,从此,为我国核工业、电子工业、航空航天工业的发展,在西南形成了另一个研制生产特种润滑材料的新基地。可以说,在罗布泊上空升起的第一朵蘑菇云里,在中国第一颗带核弹头导弹成功的实验中,在遨游太空的人造卫星及原子能的和平利用上,都凝结着侯祥麟和战友们的心血。
五朵金花
60年代初,大庆油田的发现像一声春雷,为国民经济的发展带来了希望之光。但是如何尽快将松辽盆地汨汨石油炼制成成品油,使国民经济的命脉充满生机,这是炼油工业面临的迫切任务。
大庆油田开发后,原油产量突飞猛进,但大庆原油含蜡量高,难以得到低凝固点油料,轻油馏分少,汽油辛烷值低,因此只有发展先进的二次加工技术,才能有效地利用资源,生产出满足国家急需的优质油品。然而,我国当时炼油二次加工装置不足,技术落后,相当于国际三四十年代水平,各种催化剂和添加剂的开发和生产刚刚起步,如果不迅速开发炼油新工艺,我国炼油工业将无法适应国民经济的建设和国防建设的迫切需要。
1960年底,在石油部召开的石油炼制科研计划会议上,决定以军用油为纲,解决石油产品的品种问题;抓紧现有设备改造,开发新工艺,提高采收率,抓好催化剂、添加剂和尖端技术产品的开发。此后,侯祥麟与科研人员经过多次论证,针对大庆原油的特性以及世界先进炼油技术的发展趋势等,认为应以提高二次加工深度,提高轻质油品数量和质量,扩大产品品种为主;要在学习吸收国外先进炼油技术的基础上,依靠国内自己的力量,尽快掌握流化催化裂化、铂重整、延迟焦化、尿素脱蜡以及有关的催化剂和添加剂等五个方面的工艺技术,并在工业生产上加以应用。当时有部国产电影叫《五朵金花》,片中有五位勤劳、聪明、美丽的少数民族姑娘,名字都叫金花,很受人们喜爱,于是,就将这五项炼油工业新技术形象地称作“五朵金花”。
今天,侯老回忆起“五朵金花”时,仍沉浸在激动和幸福之中,他说,对“五朵金花”的研究、建设和投入生产是当时五年计划攻关项目的重点。我们在“大跃进”时全力以赴地工作,不是乱放“卫星”,而是做了几件实事,下了几步“闲棋”。
侯老在中学时代就是兴趣广泛的活跃分子,打球、游泳样样都会,打桥牌、下围棋更是能手。围棋中讲究先下几个“闲棋”,看似无意却是有心;看似无用却植下了希望的种子。他早就把振兴祖国炼油工业的“种子”深埋在心中了。
1950年6月,侯祥麟历尽艰辛和周折,从美国越过太平洋扑向了祖国母亲的怀抱,映入眼帘的却是战争的创伤和旧政府留下的烂摊子。他一到北京,清华大学化工系主任就请他到新成立的燃料研究室工作。他在该室担任研究员兼化工系教授。1952年调往中国科学院大连石油研究所任研究员、代主任。1954年调燃料工业部石油管理总局炼油处任主任工程师。在原苏联和东欧的一些国家的炼油基地上,都留下了侯祥麟的足迹。当时,我国的石油化工几乎是个空白,石油产品的90%以上依靠进口。
中国的炼油工业是国民经济的基础工业之一。然而,没有石油,炼油也就无从谈起。于是,侯祥麟致力于人造石油的研究,他在参加恢复扩建老的人造石油厂的同时,积极推动新基地建设,终于建起了新的人造石油基地——茂名油页岩油公司。
“五朵金花”之一的催化重整是制取高辛烷值汽油组分和轻质芳烃的重要手段,它的产品既可作为高辛烷值车用汽油的组分,又可将其轻质芳烃抽提出来作为合成纤维、合成橡胶、合成塑料的原料或制造炸药的原料,所以,这项工艺在石化工业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但是,由于这项工艺需要金属铂,而铂比金子还贵重,中国无铂,全部进口,所以,一些人认为搞这项研究不符合国情,没有必要。但是,具有科学远见的侯祥麟,从1952年开始下了这步“闲棋”。1956年,国外归来的博士武宝深、林正仙、闵恩泽带领科技人员投入试验之中。后来的开发工作就是在这些试验工作的基础上进行的。所以,很快取得了成功并投入了生产。
在催化重整设备的研制还不是完全有把握的情况下,他们做了两手准备。一是依靠自己的力量在大庆炼油厂,研制安装自己的设备,另一方面经过艰难的谈判从意大利进口成套设备。并在抚顺二厂试投产。对大庆炼油厂这套自行研制的设备,侯祥麟和工程技术人员暗暗较上了劲,他们以“为国争光,为民族争气”的精神誓与进口设备比高低。经过日夜奋战,终于比引进设备提前两个多月成功投产。在实践中经受锻炼的技术人员到抚顺二厂指导和帮助他们调试开工。
尿素脱蜡工艺技术能从馏分油中分离出石蜡,同时还能制成国家急需的低凝固点油品,脱蜡油凝固点可达到零下50℃以下。侯祥麟组成尿素脱蜡工业化试验小组,经过科研人员的顽强拼搏,终于在1962年生产出零下50℃坦克柴油,并副产轻、重液体石蜡等。
培育“五朵金花”的日日夜夜里,侯祥麟在研究院、试验室、炼油厂之间奔波着。他急着、盼着,争分夺秒、千方百计地让这些炼油新工艺早点开花结果。
侯祥麟用全部的精力和心血培育着“五朵金花”,却顾不上关心自己的孩子和家庭。他的女儿1982从清华大学毕业后,被分到石油化工研究院从事催化剂的研究工作。她是个要强的女性,决心像父亲那样,在石油化工方面搞出新的成果来。她负责的石蜡加氢精制催化剂研究已投入工业应用。这项成果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她的工作就是不断研究新催化剂,而催化剂里的某些化学成分具有毒性,所以,她没有要孩子。她母亲埋怨说:“若不是因为负责搞这项催化剂,咱们早就抱孙子啦!”侯老却说:“若都要抱孙子,谁搞催化剂呀!”
令侯祥麟欣慰和振奋的是,“五朵金花”终于结出了丰硕的果实。我国炼油工艺技术实现了重大飞跃,接近了国际先进水平。后来,这些成果还获得了1978年全国科技大会奖。“五朵金花”使我国的汽油、煤油、柴油、润滑油等四大类产品自给率达到100%,从此,结束了中国人使用“洋油”的历史。
1963年12月3日,周恩来总理在第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四次会议上庄严宣布:“我国需要的石油,过去绝大部分依靠进口,现在已经可以基本自给了。”《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刊登消息:“中国人使用洋油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这振奋人心的消息像春雷震撼着祖国大地,也强烈地震撼着侯祥麟的心扉。此时此刻,他欣慰地笑了。
这位石油赤子并不富有;然而,他又是最富有的人。他书房里那尊“征服空间”的塑像与“科学与技术成就奖”的奖牌相互映衬。放射着石油般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