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深秋,一家知名的传媒企业,为当时在京的两院院士制作了精美的巨幅彩照并一一送到家中。几个月之后(1996年1月31日),悬挂在我家门厅里那幅大照片的下方,添上了我家四兄妹热泪凝成的字条:亲爱的爸爸永在我们心中。时光飞逝,我的父亲童宪章院士,离开他毕生为之奋斗的石油事业已经-十周年了。
2001年初,承蒙《石油知识》关心,父亲入院治疗前一篇追忆玉门油田的文稿(刚刚起头)经-我整理发表,以作为父亲辞世5周年纪念。抚今追昔,在以下的文字里,想谈些以往怀念文章里少有涉及的感受和认识。
“文革”后期,距黄河入海口不远的一片盐碱滩上,驻扎着胜利油田偌大一支会战队伍。父亲的办公室在一处灰砖砌成的平房院里,一些年青的技术人员常来这间小屋求教。这些年轻人知道,小屋中的长者,曾在40年代初赴美国留学,考察当时美国几家石油公司,结识了几位国际知名的石油工程权威。听说他“下来”之前担任过石油工业部总工程师,曾走遍中国每一个油田。他给地质所的同事们以及采油队慕名而来的技术人员,细心讲解过“油井动态分析”的主要理论和方法,并带领他们到现场测算、验证。
当年我虽然跟随在父亲身边,却并不清楚他内心世界想些什么。仅仅知道,父亲拂去眼前的烟云,一心思虑地下几千米岩层中有多少石油?还能开采多久?多年之后,亲身体察到父亲那部专著在中外石油界广受钦敬时,我才明白,当年为了一本不知道有无希望写成、出版的书,父亲从来没有停止积累有关技术资料。在艰苦的逆境条件下,他利用手边可以找到的各种纸张制作资料卡片;他掌握的一些国内外著名油田的数据资料,往往长达20年至30年(如前苏联的罗马什金油田,我国的大庆、胜利油田)!不舍昼夜的辛劳如同顽强穿透岩石的水滴,历时六年在这间陋室里汇集、溶合,最终造就出《油井产状和油藏动态分析》的初稿。
我深爱一首歌中这样的歌词:逆风起飞,雨中也有收获。历尽辛劳的这部专著,获得1982年度全国优秀科技图书一等奖。当时,大庆油田总工程师王德民(首批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出自对这部专著的喜爱和忘年之交的情谊,郑重地向父亲承诺:利用业余时间将之译成英文以介绍到国外。凭着深厚的英语功底,经-他不懈的努力,篇幅达535页的精装英文版终于在1988年问世。两位院士的心血和友情凝结于一本书中。那一年夏末秋初,父亲收到一封寄自澳大利亚石油公司的信:“我们以非常惊喜、满意的心情,见到您的著作《油井产状和油藏动态分析》,对您写出此书的坚韧精神致以祝贺。”
父亲心中有一个愿望:第15届世界石油大会就要在中国举行了!他要把这部书(英文版)作为礼品赠给各国的同行们。为此,他重新查看自己准备的一百多部礼品书,在计算公式里,发现一二处“勘误表”漏掉的误标。那个冬天他的腿不止一次地发“警报”甚至闹“罢工”——大庆石油会战期间他曾患严重的脉管炎。最不愿去医院的父亲用土办法自己“烤电”:每天夜晚,远红外石英管放出红光,他的膝盖以下静脉曲张得厉害,泛出幽幽的青色。即是这短短时间里他也“干活”:细心地用铅笔在计算符号印错的书页上做标记。
老在须眉壮在心。中文版和英文版著作相继出版,使父亲瘦弱身体内焕发出更强烈的工作、学习欲望。临近午夜,父亲点亮书房的灯,开始入迷地演练计算机。旧针式打印机“不堪忍受”描绘曲线图的重负,发出极为不满的尖锐声响。他雄心勃勃,亲手在286机上把书中演绎的“石油井动态曲线”图形化。每当我回家,常在将入睡时被这位高龄的“电脑迷”传唤,又总是唯恐自己这“二把刀”有什么“误导”。那段时间父亲忍受着因母亲病逝带来的哀伤,而我也恰逢命运的痛击;父亲坚定沉着的一言一行,教我“以计算机为伴”于逆境中奋起。他并没有给我很多教诲,但他清彻目光里充满慈爱,倾注了更多的鼓励。
在前文提及的《追忆玉门》中,童宪章院士写道:“抗战烽火遍布中原-的时候,我们一群在战火中毕业的大学生,坐在卡车顶上,穿越戈壁大沙漠,西出嘉峪关,聚合在祖国西北的玉门油矿开发宝贵的石油。当地流传一首民谣,正是其时其景的写照:西出嘉峪关,两眼泪不干。走到惠回堡,才见一棵树。四周的环境越是荒凉,却越能凝聚一颗颗火热的心”。父亲离开我们时间愈久,我愈加明白:正是青年时代立下“我为祖国献石油”的坚定信念,使他终生无悔地为中国石油工业奋斗献身,越是风雨当头的逆境,越显示这种近乎痴迷的追求。
童宪章院士是我国著名的石油工程学家。在他的老朋友心目中,亦是才华横溢挚爱生活的人。玉门油田初创时期,当年的青年技术人员组成了歌唱团,那首“团歌”歌词即是父亲手笔:天涯萍水喜相逢,大漠风云涌。高山流水曲同工,阳春白雪融。正好有驼铃唱晚,雁阵掠长空。1941年庆祝玉门油矿完成180万加仑汽油产量时,他在乒乓球比赛中获冠军;1942年矿场举办的滑冰比赛中,虽是初学者,他亦报名参加四人速滑接力。玉门油矿初创时期的年青人中,他还是一名桥牌比赛的“骨干”。1994年秋天,父亲应邀去胜利油田讲学,随行的我问他“这里建了游泳馆,咱们游一次?”他应声答道“当然游”!
那天晚上,我陪父亲在胜利采油游泳馆畅游了一回。次日,集合了近150名胜利油田中青年技术干部的报告厅里,童宪章院士手指着投影在幕布上的一幅幅曲线图,开始讲解“水驱样板曲线分析方法”。记得当时他特别指出:在目前油田高含水阶段(含水90%以上),要做更为细致的工作。对各种增产挖潜措施要分析,究竟哪些有效哪些无效?以减少工作的盲目性。要努力避免那些“负效应”的措施以保护油层。
“此身愿伴春长在,断骨留魂证苦衷”。科学研究必须紧密联系生产实际,且应尽快地转化为生产力。数十年间,童宪章院士坚信这一论断并身体力行。在胜利油田讲学的3个多小时里,他仅休息过10分钟。凝望着投影幕布上一条条油井动态曲线,-都会感觉到那颗为中国石油事业不息追求的赤子之心。